15 第十五章_乱世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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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十五章

  年初一,开门时门口铺了一层厚厚的爆竹屑毯子,军士们依旧各行其是,游淼也不管他们了,由得人去玩闹。不少人过了江,到江北山上去打猎,早上猎了不少山鸡野兔回来,游淼去了半晌便犯困,回来家里歇着。

  开年时四家佃户都上沈园来拜年,游淼一人赏了个封儿,那年轻佃户张二从这天起便常来书房读书,于是书房里支了个炭炉子,游淼与张二人手一本书,游淼看《神农经》,张二则看《礼记》,李治烽饶有趣味地看《孙子兵法》,书房中暖洋洋的,外面飘着小雪,舒服得很。

  年初二,扬州军的兵士终于玩够了,各自扛着工具去开渠,预计还有四五天便能完工,届时水渠一通,水车造好,再把田埂挖开,江水水流便将如蛛网般,蔓延到整个江波山庄,纵横错落,最终汇入南边的池塘,将池塘注满,流向安陆村。

  游淼在地图上圈了几块地,水稻是必须种的,自己有这么大一块庄园,断然没有吃米吃面还朝外面去买的道理。江波山庄九千亩良田,江南七千亩,东边三千四百亩地种水稻,亩产按三百斤算,一年三季,九百斤。

  一年可收三百万斤水稻——两万五千五百石。

  江南之地,一石米一两银,也就是说,每年产出二万五千五百两银子!亩产七两五钱银!

  游淼的眼睛登时就直了,险些连算盘都拿不稳,手指不住哆嗦,李治烽与张二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游淼。

  “羊癫疯了。”游淼说,“别管我。”

  李治烽笑了起来,伸手搂着游淼,依旧看他的书,游淼则在他的怀里噼噼啪啪地打算盘。

  二万五千五百两银当然不全是他的,那几名老佃户游淼给降了一分,但要再招长工或新佃户,自然是不能这么算的,至少也是五分租。

  一万二千五百两银,里头又要扣去整个山庄地皮向朝廷纳的捐,其中空地按一亩一钱银子算,良田按一亩五钱银子算,也得四千五百两,到手剩八千两银。

  只要将这些水稻田全包出去,自己必定就饿不死了,每年还净赚八千两。游淼先前一直听说江波山庄如何难种——确实难种,没水没肥没人耕。栽水稻栽不起来,湖干涸了,要施水,只能看老天爷脸色。

  水车一建好,灌溉用的江水就将是源源不绝的,别说双季稻,一年种三季都不难,亩产就这么翻了三倍。游德川不会种地,自然也不去关心铁犁,双排锄,翻铲等耕种机关。游淼把《神农经》放下,说:“张二,把书架上那本《墨经》给我扔过来。”

  一本书哗啦啦飞来,李治烽抬手抓住,游淼接过,认真翻阅。

  这些日子里,游淼已对几大古代种植法有了大致的概念。

  《公输经》是巧匠鲁班所作,里头讲述的都是些巧夺天工的装置,水车、竹筒、机关鸢、小到铜人铁人等玩物,大到拆梁换柱,房屋结构,都有涉猎,木石注生之术虽好,但与农业的联系却是不强。

  《墨经》则是墨家老祖墨子所作,论述的也都是机关,却分为兵家篇与农家篇两类。兵家篇专说飞弩、沟爪、甚至攻城云梯、抛投器、机关屋踏|弩等物,这些游淼都用不着,便先放着。农家篇却是联系地利的好物,包括三行犁、巨犁、撒种器、双排锄、翻土锹、除草铁器、渠流分隔沟与驱雀铜人等等。按照这上头所记载的机关制造出来,配合《天工开物》上的磨、簸箕、颠筛等工具,一家人,两头牛,便可轻松照顾上百亩地。

  《齐民要术》则是专述各种作物的秉性,包括什么地区施什么肥,是草木灰还是人畜尿等等,以及脱粒,选种等要诀。

  《神农经》说的又是植物种类及作用。

  这些书上无一例外,都有母亲的批注,看来母亲当年也是想把这个山庄整治好,小小的圈几块地,种种田玩,书里还有相应的分析,其中便提到,无论土地如何,收成如何,外头市上米价如何,都要种一部分水稻,以避饥荒。

  乔珂儿又写到自己小时候遇过的江南瘟疫,那次瘟疫给她造成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有银两也买不到米面。所以不管是丰收年还是灾荒年,都要屯粮。

  游淼看来看去,也相信种水稻是最安全的,因为不管什么年间,大家都要吃饭,米面卖不掉,储在自家粮仓里也不错。

  游淼划出地方,在水稻田的区域上写了“八千两”的字样,东边高处田地种水稻,大约是定了,开春等水车造好了就种。而低洼一地,从山庄以东到大池塘处,土壤疏松,倒是可以考虑种点油菜,待找到养蜂人了,在池塘边建一排蜂房,这样从山庄出去,绿油油的一片油菜花田,实在是赏心悦目。

  “油价现在多少?”游淼说。

  张二抬眼看了游淼一眼,说:“五十八文一斤。”

  李治烽漫不经心道:“五十五到六十五。”

  游淼点了点头,又问:“一亩油菜能产多少菜籽油?”

  张二与李治烽都答不出来,游淼去翻《齐民要术》,里面写到一亩地产两百五十斤油菜籽,菜籽又能榨一百斤油。亩产五两银,外加蜂蜜,倒是和种水稻差不多,多不了多少。

  游淼欣然把笔一挥,圈了五百亩地种油菜。

  外头有人在喊,声音依稀听不清楚,似乎在唤游淼。

  “老小!”那男人声音道,“在家里么?看你来了!”

  游淼被蛰了一般跳起来,匆匆忙忙穿靴子,穿不上,光着脚就朝外跑,见一男人在院里探头探脑,说:“这么气派的园子,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

  “小舅——!”游淼大喊大叫,跑过回廊,朝那男人怀里一扑,疯子一般又蹭又滚。

  那男人正是游淼母舅家乔珏,见了游淼便把他搂怀里,又按在墙上揉了揉脑袋,说:“你这小混球!小舅不来见你,你敢情还不回你娘家里来了!”

  游淼见了乔珏,简直是又哭又笑,拖着他进堂屋内,把他按在长榻上就朝他怀里钻,埋在他胸口上,半晌不发一语。

  “好了好了。”乔珏只是忍不住地笑,拍拍游淼的背,示意他起来,见游淼眼眶儿红了,嘲笑道,“刚想说你长高了些,还跟个小孩模样似的哭鼻子。”

  游淼抽了抽鼻子,李治烽拿着他的靴子过来,服侍他穿上,游淼自己去内间取茶,说:“你怎么来了?”

  乔珏道:“来看你呗,你二舅家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过几天,寻思着投奔你来了。”

  游淼破涕为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你过来选一间住下就行。”

  游淼踮着脚,把高处一套壶、一盒茶叶拿下来,乔珏四处看看,摇头晃脑道:“这就是二姐当年买下的庄子?倒是不错。”说着又朝李治烽点点头,说:“你忙你的罢,不用伺候了,我是他小舅,你当我自己人就成。”

  那乔珏何许人也?原是少源茶庄二庄主,昔年乔珂儿的爹娘生了四个孩子,江南瘟疫时,大女儿与女婿都染病而亡,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孤女名唤乔蓉。

  少源茶庄长房嫡子乔璋,父母去世后便接手了茶庄,娶了当地有名的一女人白氏。

  三女儿乔珂儿嫁给游德川,便是游淼的娘。

  小儿子乔珏,出世时正赶上茶庄没落的时候,少年时颇有点游淼的模样,都说外甥像舅,乔珏与游淼岁数只差了五岁,是乔珂儿一手带大的,小时候也常到碧雨山庄住,与游淼看上去倒是亲兄弟一般,都是粉雕玉琢,玉树临风的模样。

  更难得的是,乔珏出世没多久爹娘便染上瘟疫去了,乔珂儿给乔珏请了个乳母,便是孙嬷嬷。这孙嬷嬷后来也是游淼的奶娘,按江南世族的惯例,喝过同个奶娘的乳汁,自发小始就是好兄弟,平日里须得互相照顾着的。

  所以乔珏与游淼既是舅甥亲戚,又是从小的玩伴,情同手足,自不消说,游淼回家后来了江波山庄,本想先去见上乔珏一面,然而想到母舅家人多口杂,当家的二舅妈又不是易与之辈。去了也是徒惹烦恼,不如先定个地方住下来,待山庄成规模了,再让乔珏过来。

  乔珏这人也是个有才的,天文术数,四书五经,奇门遁甲,卜算茶道,几乎样样精通,读书时曾把夫子驳得无话可说,却生性不羁,不喜作文章考功名,游淼上京读书时,乔珏还在给少源茶庄管账,每日随便写写算算,算完便出来游手好闲地逛。

  游淼取下一个黑白两色的陶壶,一黑一白两个杯,说:“我这恰好有些君山银雾。”

  “不忙。”乔珏忙道,“你喝我的,我带了些茶来给你尝尝。”

  乔珏从袖中取出一包茶,说:“这是我前年藏的一点冻顶乌龙。”

  游淼没用母亲的随嫁茶具,拿这两个杯泡了茶,又问:“家里怎么样了。”

  乔珏叹了口气,无奈道:“还不是几年前那样,天天闹,生意一年不如一年,照我看呢,就把茶庄的铺面关了,要么换开个当铺。你看你二舅那人,一年到头,好不容易种点茶出来,他要按来收茶的人的价,全出清也就算了,偏生不听劝,要放自己茶庄里卖。”

  游淼知道少源茶庄生意不好,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自己老爹游德川太会做生意了,现在江南的茶商抢生意路子抢得快要杀人放火,乔璋那点头脑,哪抢得过别人全部勾结在一起的茶商?

  从前小时候他听母亲和二舅妈吵过几次,那会儿不懂,但现在大约是懂了的。

  “都联手压咱们家的茶价么?”游淼问,“让二舅能卖就卖了罢。”

  “你二舅榆木脑袋。”乔珏没好气道,“要能说得通也不是现在这光景了。跟他多说几句,就跟害他似的。”

  游淼乐了,说:“表姐呢?”

  乔珏说:“还是那样,跟那女的天天吵架,嫁不出去,你娘一去,没人压着茶庄里,你二舅妈越来越蹬鼻子上脸的了,每月给点钱,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游淼说:“要么你来我这儿住着罢,我看你也别走了。”

  乔珏不答,拿着杯端详,笑道:“这俩杯有意思。”

  游淼打趣道:“在京城买的,唤作太极壶,地摊货,二两银子。”

  太极杯中注满茶,游淼尝了一口,初时虽无甚特别之处,然而入口后静静回味,缓慢回甘,又有种醇厚之感,犹如厚重山水之气带着灵动的墨香,在舌上一层层地蔓了开来。

  “好茶。”游淼说。

  “是罢。”乔珏说,“我给你二舅说了几次,家里都不做这茶叶,非要种绿茶。”

  游淼笑道:“这边的人可不是正喜欢喝绿茶么?你要做乌龙茶生意,须得走湖广两路,京城,蜀中这些地儿才卖得掉。”

  乔珏说:“听说北方那些官儿爷,倒是顶喜欢吃乌龙茶的。”

  游淼道:“你那儿有茶苗么?”

  乔珏道:“多的是茶苗,就是没地方种。”

  游淼说:“你也别回家里跟那女的置气了,茶苗收一收,带我这来种,听我的,小舅,我都想死你啦!”

  乔珏叹了口气,游淼正想过几天上少源茶庄去串个门,拿点茶苗种起来,江南一地绿茶市场肯定是抢不过自己老爹的,种点乌龙茶,还可以送去京城卖。

  “我再回家看看罢。”乔珏如是说。

  游淼知道这事跑不了乔珏的,就算他人不来,茶苗也得送过来,半点不担心,喝过三巡茶,便带着乔珏出去看山庄,乔珏啧啧赞叹,问到游淼在京中之事,游淼便得意地一一说了。说三皇子赵超喜欢他,想招他去当伴读,又说家里的事。

  乔珏乃是扬州出了名的美男子,与游淼朝那一站,舅甥二人各有各的俊味儿,当天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看过整个山庄,晚上游淼招待乔珏吃了顿农家饭,李治烽下厨,做了条蒸鱼,李庄家与朱堂家的媳妇上来山庄里帮工,煨了一罐土鸡汤。炒了盘腊肉,血肠切片,年糕爆炒,又有时蔬与蒸蛋羹。

  游淼不住给乔珏斟酒,说:“这才刚住下来,吃的喝的,都没甚么稀奇,你随便吃些罢。”

  “不妨不妨。”乔珏喝酒喝得满脸通红,说,“咱家茶庄里,不过也就是这么个吃法。”

  游淼听到这话先是惊讶,继而又觉得挺可怜的,母舅家排场一度也不小,怎么沦落到这光景了?

  “银钱转不过来么?”游淼终于觉得有点不妙了。

  “岂止转不过来?”乔珏说,“尾大不掉,说的就是这种家传生意,二十年前这么做,行,可以,现在再走一样的货路,自然是不成的。原本三姐在的时候,一年还有八|九百两银子的进账,这几年里,你二舅拆东墙补西墙,欠的钱都不知道堆多少起来了。只见白条不见货款,你舅妈还养着娘家一帮子亲戚,三不五时来账上支银子,哎,难。”

  游淼知道乔珏先前管账,管少源茶庄所有的银钱出入,亏了赚了,都瞒不过他的眼,既这么说,多半是生意快做不下去了。

  “你来坐。”游淼拉李治烽。

  李治烽忙摆手,说:“我在外头吃。”

  “让你坐你就坐。”乔珏笑道,“我甥儿也说了的,你是他顶好的弟兄……”

  游淼的脸马上就红了,忙道:“好了好了。”

  乔珏又叹了口气,说:“你那事儿听说了,小舅本想上门去寻他……”

  游淼笑了笑,说:“没什么,总归是命罢了。”

  乔珏拿起酒碗,和游淼碰了碰,又说:“这些年里少源茶庄全靠你爹帮衬着,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我那嫂子还不住地讨好游德川……小舅心里听了也窝火。”

  游淼说:“我爹那人向来就不是个东西,你上门去他也不理你,没说的事儿,你也别放心上。”

  两人碰了酒碗,各自喝了口酒,乔珏说:“可不是这么个道理!那天我听了这事也哭了一场,多亏三姐买的这山庄还留着,不然小舅想到你要遭恶妇白眼,晚上连睡觉都睡不着。”

  游淼笑道:“跟他们置气没用的,过好自己的,吃好喝好,她想让我憋屈,我偏不,我得过出个人样儿来,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了。”

  乔珏莞尔道:“就是这么说来着,你可比我聪明多了,我也是,家里那破事儿,总看不开,没的给自己找气受。”说着又注意到李治烽还站在一旁,便用筷子敲了敲酒碗,笑道,“李治烽,你来坐罢,我把你当自家人,你也得把我当自家人不是?”

  李治烽点点头,在桌旁坐了,三人一席吃过酒饭,当夜游淼也不让乔珏回去,两人便共一榻睡着,抱着他的腰,犹如回到小时候一般,总有些说不完的话。

  乔珏是乔珂儿带大的,琴棋书画,诗书礼艺,都学了个十足十,游淼儿时便十分崇拜着小舅,两人说到深夜,说着说着睡着了,时睡时醒,醒了又说,游淼告诉他自己要做个水车,乔珏便道自己这些年里也还有几百两的积蓄,待过几天回去取了拿来给他用。

  两人迷迷糊糊混在一起,抱着睡到初三日上三竿时分,乔珏起来用过午饭便说要回去。游淼还想再留,乔珏却说要顺路去茶庄地里看看,预备下年初使人摘春芽儿。游淼这才恋恋不舍朝他告别。

  年初四,水渠已挖好了,就等着水车上去。游淼想到江北处要栽树,就得把原本长的椴木给砍掉一批,这些木材都是上百年前山庄主人种的,郭庄人时不时要做家具,都会到北山上来砍树。

  游淼去借了几十把斧,请当兵的去把树给他砍了,又抛下江里去,对面李治烽用绳索套着,拉到江岸边来。眼下造水车的钱不用再发愁,但游淼也想着能省就省些,至少在板材上,山庄里能出就出了。

  江北的地游淼不打算再垦成耕地,一来地势起伏,不像江南好开垦,要做成耕地,就势必要垦梯田,灌溉也成问题。

  二来大江横在中间,每日来往耕种也是个麻烦事,不便打理,不如种茶种桑,通通培养成林地,既防风又防泥石。两千多亩地,种个一千亩的茶,一千亩的桑树,余下的地方种梅子。

  扬州军那群当兵的给游淼把江南的荒地大致开了,又放火烧过一次杂草,整个山庄里春日浓烟冲天,煞是壮观,直到年初七,所有的事都办好了。游淼又大开筵席,请人饱饱地吃了一顿,拿了五吊钱分给士兵们,把人送走。

  人全走了,沈园中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剩下游淼与李治烽。

  张二如平常一般,每日上来看看书,顺便帮着打扫。

  “钱够用吗?”李治烽难得地主动问。

  “够了罢。”游淼和李治烽坐在江边,守着那一大堆椴木,江滩下游有一块极大的空地,椴木整整齐齐地码了十剁。夜里几个佃户轮流值夜,带小狗儿守着,白天则是游淼亲自在江边走走,发发呆,看看书,摸摸石头,和李治烽烤鱼吃。

  曾经在京城的过往,都恍若隔世一般,在江南这里守着个自己的山庄,每天日子平平淡淡地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游淼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农夫了。

  “小舅说他的钱能借我。”游淼解释道,“过几天等那老头儿过来,合计一下钱再找他不迟。”

  钱钱钱,做什么都要钱,佃户还没招到,自己手上的钱已经流水一般地花出去了。要等水渠好了以后再去招工,也不知道能招到多少人,希望多来点。

  一年之计在于春,耕地的时候快要来了。

  郭庄与安陆县都开了市,扬州城里更是一派热闹气氛,游淼挺想去玩,但走不开。只好在家里守着,正等得不耐烦时,上头终于有人在喊。

  朱堂趴在悬崖上,朝下面叫道:“少爷——!”

  “什么?!”游淼抬头。

  朱堂喊了几声,游淼听不清楚,李治烽耳力却是极好,说:“黄老头来了,还带着不少人。”

  游淼大喜,说:“快,咱们这就上去。”

  李治烽说:“不忙,他们现在循着江边的路正要下来。”

  游淼心里十分忐忑,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大梁背着黄老匠沿江路下来,身后还跟着陆陆续续,三十来个做工的,游淼吓了一跳,这么多人?!

  这些做工的都是熟手匠人,不比当兵的,真要雇他们,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但人已经来了,游淼也只得上前招呼,黄老匠说:“怎么没回家过年?也没去市集上走走?”

  “走不开。”游淼笑道,“事儿没办好,心里不踏实。”

  “唔。”黄老匠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坐下,双手拄着拐杖,说,“过几日这大家伙动工了,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

  游淼有点紧张,说:“老师看完图纸了么?”

  黄老匠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加的几处,要花钱的地方可不少,你得心里有数了。”

  “好的好的。”游淼捏了把汗,脸色有点不自在,几名工匠在看木材,说说笑笑,游淼知道这次难免要割肉了,没个几百两银子,黄老匠多半不会放过他。

  “你想想清楚。”黄老匠说,“这水车一做,就是百年千年的福泽,我是不在乎钱的,你若是舍不得,趁早说清,我好带着人回去,这些儿孙们,你光在安陆也找不齐,可是我从扬州各地招来的,你别临到时候又反悔。”

  游淼像个学徒般乖乖站着,恭敬道:“晚辈绝对没这意思。”

  黄老匠又说:“他们过来帮你干这活儿呢,也不全是为的钱,这点我也得给你说开了,这么大个水车,寻常匠人,也不是能碰见的,修梁起柱盖房的活儿,和做机关不一样。”

  那群匠人纷纷点头,说是是,黄老匠又说:“你们也得尽心尽力,既是帮工,又是学艺,决计不可忽悠了少爷去。”

  一名年纪大点的工匠道:“老爷子这话说的,谁不知道咱们安平的巧匠,只要上了,就没有磨烂工的理,你们说,是吧。”

  黄老匠点了点头,说:“游淼家是碧雨山庄的,也不会短了你们一分工钱,大家尽心就是。”

  众工匠这才知道游淼身世,游淼被黄老匠这番话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猜测这黄老匠要不是个老骗子,就真的是个德高望重的祖师爷爷了。

  看他徒弟大小梁给自己修沈园尽心尽力的模样,以及修复后的水准,倒不像个骗子。

  那么黄老匠多半已极少出山接活了,还是靠的水车,才让他接的工程。若所言不差,想必这些工匠也是为了水车而来,在悬崖上修水车,别说扬州,就连整个中原,也很少有人能做这差事,参与架设这个巨型机关,所学远比工钱更多。

  黄老匠又给游淼介绍他的大徒弟,那徒弟已是六十来岁,身体却十分结实,名唤吴壮,游淼与他们打过招呼,说:“先回山庄去坐坐,请大家吃点茶?”

  黄老匠说:“先谈钱的事,材料我给你列出来了,这笔钱是你自己出,自己找人去买,我不拿你半分。这里给你做工的,能工二十,每人每天五钱银子。你意下如何?”

  游淼心道还好还好,不算多,说:“行,都听老师的。”

  黄老匠又慢条斯理地说:“十名帮工,每人每天二百文钱。”

  游淼道:“可以。”

  黄老匠又说:“你管两顿饭,开工前一席,完工时一席,起席一头猪,一坛好酒。其余时候,你们呢,各自去郭庄安陆吃,别蹭游少爷的饭,我看他山庄里也没几个人,众口难调。”

  游淼笑道:“没所谓,管众家哥哥的饭也不难。”

  黄老匠摆了摆拐杖,说:“他们被养得嘴刁,你要没别的说,就这么定了。”

  游淼连忙点头,黄老匠斜眼瞥江边的椴木,说:“本来也想让你去买点木,你倒是备齐了。”

  游淼带着黄老匠去看木,问:“这木能用么?”

  黄老匠点了点头,用拐杖敲了敲,说:“一百二十年的椴木,是好料子,徒儿们这就卸板子罢。”

  工匠们本已散开,听到黄老匠这话,便各自取下背着的家当,组刨床,弹墨线,擦锯子。游淼要过去帮忙,黄老匠却道:“不忙,跟着你的人,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李治烽报了姓名,黄老匠说:“游小子,你且将他留在这处,临时要用什么,单子给他,让他去采买。”

  游淼嗯了声,黄老匠回到石上坐下,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图我改了些地方。”

  游淼先前一张图画得粗糙,都是《墨经》上的东西现学现卖,自己本没学到什么,黄老匠指着几处问他,游淼俱一头雾水,颇有点答非所问。

  “我道你是家传。”黄老匠怒道,“怎的也是个禄蠹!你老实说,这图纸谁给你的!叫画图纸的人过来!”

  游淼叫苦道:“老师,真的是我自己画的!你等等,我去拿书来与你看。”

  游淼上去跑了一趟,再下来时捧了一叠书,黄老匠挨本在江边翻了下,沉吟半晌,而后点了点头,说:“老师现讲予你听,你记清楚了,只讲一次。”

  游淼坐在黄老匠身旁,黄老匠依次将锚钩、铁链、隼钉、水车受力等等地方给他剖析开去,游淼渐渐地听懂了,听得不住笑。黄老匠又看他,说:“笑,就知道笑。”

  游淼笑着说:“学懂了,所以笑,不然怎么说佛祖拈花,迦叶会心而笑呢。”

  “嗯。”黄老匠道,“就是这么个理,你还有些事要去办,我看就靠你俩还忙不过来。”

  游淼拿着那一叠羊皮,上头是整个风车的拆解图,水斗足足有一百零八个,木架分五个部分,链条两根,一百八十丈,三尺为一节,分六百节。又有勾着水斗的大铁钩,中央还有拆成八个小零件的转轮。更有转轴、轴承、滚珠、四通臂、八通臂等零件结构,最复杂的便是中间泡在江水里的巨大涡轮,这个涡轮是竖贴着悬崖,被固定在水面上的,下半圆泡在江水里,随江水奔腾而转动,带动四百丈的铰链,令水斗一节节地升上悬崖顶端,把水倒进渠中。

  洪汛一来,江面上升便会托着竖直涡轮上升,铰链水车大半被泡在水中,转速便会变慢,中央还有摇把,可随时调速。

  李治烽说:“要买铁是不?我去吧。”

  黄老匠说:“你二人都需去,光你一人说不清楚,游小子,你先得去扬州一趟,买铁,再送到南北两村去,照着图上画的吩咐打铁。”

  游淼嗯了声,心道这麻烦事儿可真多,别的不说,光是买铁,寻常人家就买不到多少。黄老匠又说:“你带着这木牌儿去,找扬州畿兵防司的唐晖……”

  游淼马上道:“我认识他!交情还好,是自家兄弟。”

  黄老匠又看了游淼一眼,欣然道:“如此正好,唐晖制木车也是找我徒子徒孙儿,你既然认识他,就省了老头儿个人情,去罢。”

  游淼嗯了声要回山庄去,心想顺便点点钱,自己就剩下五十两银子了,得拿点东西去变卖,心里又算这群工匠的工钱要多少,忽想到一事,说:“老师,我也得给您开点工钱……”

  黄老匠摆手示意不用,说:“完工那天,请老师喝杯茶就成了。”

  “这怎么好意思……”游淼忙笑道。

  黄老匠看着江水,难得地笑了笑,说:“老了,也不知道哪天得去见阎罗王,不缺钱,老骨头干点活儿,就当是玩了。”

  游淼知道这老头儿脾气,便也不勉强了,带着李治烽沿着江边上去,心里不住盘算自己的钱。

  李治烽看出他脸色不太好,遂道:“钱不够了,是不是?”

  游淼嗯了声,说:“咱们先把那几箱狐裘带去扬州卖了,可惜没在年前卖,不然还能卖个好价钱。”

  李治烽背着游淼在山上走,说:“江南有押镖的么?我去劫趟镖。”

  游淼哭笑不得道:“别说胡话。”

  李治烽作了个蒙面的动作,说:“蒙着脸,管保认不出是我。”

  游淼道:“别,也不是真的缺钱,我娘那套茶具,能卖二百两银子呢,就是不想卖。实在没法了,就把茶具拿去当铺里押着,以后有钱赎回来也就是了。”

  李治烽点了点头,游淼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去找小舅乔珏借钱,一会儿又想着拿沈园里的东西去当,回了山庄先把算盘拿出来,打了会儿算盘开工匠们的工钱,这活儿起码要做一个月,光工钱就要三百六十两银子。

  还要买铁,算上毛耗得用上四千斤铁,也要花一百二十两银,打铁工钱三十两,共一百五十两。

  两百根毛竹搭脚手架,二十两银。

  五百多两银子……游淼算来算去,拿着手里的五十两银,简直是欲哭无泪。想了一会儿,翻箱倒柜,把临走时游汉戈给他的钱囊也翻出来,杯水车薪的,能凑也凑着点,翻过钱囊朝下一倒——

  ——哗啦一声,洒出十几枚金灿灿的金锞!

  游淼登时就吓了一跳,李治烽说:“金子?”

  游淼道:“这怎么回事?便宜哥哥还这么大方了?”

  这一下可不得了,游淼让李治烽把门关上,拿了把铁尺,在桌上细细清点黄金,还有几个掉柜子底下去了,李治烽弯腰去拾,拢在桌上。

  一五,一十……十五……十八。

  十八枚金锞,游淼正转头要让拿秤,李治烽已把称碎银的小秤放在桌上,游淼挨个秤过,每个金锞二两,共三十六两明晃晃的黄金。

  “倒是有心。”李治烽说。

  游淼嗯了声,手指摩挲金锞子,见上面写的都是些长命百岁的字样,大约猜到了这些黄金的来历——一定是游汉戈出生后,每年做寿时,游德川私底下遣人给他的东西。游汉戈今年十八岁,正好足足十八个。

  游淼的鼻子有点酸,心道给的金子,他怎么个花也花不下手去。

  游淼这人素来是讲究情谊的,别人对他有一分的好,他便会拿十分去回报,游汉戈把自己这些年里的积蓄都给了他,游淼一时间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

  游淼疲惫地吁了口气,问:“现在一两金兑多少银子?”

  李治烽说:“去问问罢,不清楚。”

  游淼斟酌再三,还是把黄金揣着,和李治烽离了家,进扬州城去了。

  前些年里在京城一两金能兑十八两银,如今在江南等地更涨了些,游淼进过几家金铺,都说兑二十两四钱,最后游淼总觉得把金兑了不妥,还是进了当铺,把游汉戈给他的金当了七百两银子。

  当铺一边给游淼开票一边唏嘘少爷有钱,游淼却没半点表情,把银票朝怀里一揣,出来又找兵防司买铁。

  然而唐晖却不在扬州,副军校尉说一过年初三便上京走动去了,游淼心道这家伙倒也心急,于是打听几句,幸亏唐晖临走时吩咐过,游淼若来了,一应要求都得给他办了。游淼要开张文书买铁,那校尉有点犯难,最后还是咬着牙给游淼开了六千斤生铁。

  “买这么多?”李治烽出来问道。

  游淼使了五两银子与那校尉,出来便道:“咱们还得自己请人打点犁具呢,以后留着能用,反正随时可来盐铁坊领。”

  两人又进了扬州盐铁坊,游淼手中的票是吃的扬州军的铁分例,恰恰好来得早,开年就来,否则若年底来,连半斤铁也分不到了。盐铁坊管事对这种私购官铁官盐的事已见怪不怪,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疏通,游淼一边在心底骂娘,一边赔笑把白银乖乖奉上,那管事才让游淼去库里领。

  然而管库房的也要钱,游淼只好又使了二两银子给他,心里不住诅咒这群见钱眼开的货,来年要是老子当了官,全拿银子砸你们个头破血流。

  “一次把六千斤铁全领回去罢。”游淼小声与李治烽嘀咕,“不然下次又得来送钱。”

  李治烽说:“得去雇个车,运到码头,再送船上,逆着江送上去。”

  六千斤铁锭,游淼一看就想哭,幸亏都是五十斤五十斤地码着,否则要一千斤一坨,游淼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去你母舅家看看么?”李治烽说。

  “下回再去打招呼罢。”游淼一屁股坐在那堆铁锭上,说,“我累了,歇会儿,你去雇车。”

  李治烽去市集雇车,雇完车还得雇船,只怕没这么快回来,游淼便在盐铁司外发呆。

  早知带本书出来看看,游淼正无聊时,忽见李治烽回来了,莫名其妙起身,却见李治烽带回来个人,正是乔珏。

  “怎么跑城里来了?”乔珏笑道。

  游淼笑着说:“来得正好。”

  李治烽说:“我去雇船。”

  乔珏又带了两个小厮,说:“车有了,小舅明儿让家里派个车,帮你把东西拉到江边码头上去,让李兄弟先去雇船,走,咱俩去市集逛逛。”

  小厮守着那几大堆铁锭,游淼正说别麻烦了,乔珏却道:“你不知道,现在开年,扬州城里做生意的多,当天雇不到船,得提前一天说好,明儿赶早地下水去,你别担心了,我让李治烽去寻码头上的熟人。”

  李治烽拿着个字条又走了,游淼便跟着乔珏上车,朝市集上走,乔珏又道:“晚上回家里来歇一宿,明儿早上我陪你回去,顺便看看那边的地。”

  游淼问:“茶苗的事怎么样了?”

  乔珏说:“嗨,我要茶苗,他还敢说什么不成?”

  游淼点了点头,两人在扬州市集外下了车,刚过完年,暖风吹得人懒洋洋的,扬州的市集都在河边,春风拂面,柳点涟漪,河道两岸全是大摊小摊。人声熙攘来去,一派繁华景象。

  乔珏拉着游淼的手,沿途逛着过去,引得江南美貌女子看个没完,游淼在卖小玩物的地方看了一会儿,乔珏给他个腰佩,又拉着他走了。

  乔珏的长相正是江南一带的灵秀男子,两道墨似的浓眉似足了游淼外公年轻时模样,两人都是唇红齿白,手指头勾着,一晃一晃,游淼朝他说了游汉戈给钱的事,乔珏听得不住唏嘘,说:“那小子也不算太坏。”

  “唔。”游淼说,“给我钱我就用了,也没想这许多,吃点甚么好吃的?”

  乔珏带游淼到河边坐下,点了一碟炸虾,一碗鱼饺,游淼已有好久未曾吃到扬州菜了,当即食指大动,又叫了一碟鱼皮面,鱼皮面爽滑可口,开春的河虾炸得酥脆咸鲜,游淼又说:“我看有炸得酥脆的鱼儿,包点给李治烽吃。”

  “嗯。”乔珏说,“待会儿带你去东市集上看看,包你满意。”

  “东市?”游淼问。

  “嗯。”乔珏吃过饭,掏钱付账,又带游淼起来过桥,桥下撑着伞的女孩抬头看他们,嘴角带着一抹妩媚的笑。

  游淼不知道为什么,对那等温婉女子,却是毫无感觉了,吃着一包炒油豆,面无表情地看着。

  乔珏笑道:“什么时候也该给你娶个媳妇了。你爹不上心,到时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哎哎。”游淼忙道,“罢了罢了,养不起媳妇,也不想被管着。”

  乔珏捏了捏游淼的脸,揶揄道:“老实说话,你是不是上京一趟,跟着京城那些公子哥儿不学好,成兔儿爷了?”

  游淼一张脸马上红了,说:“你才兔儿爷,都被你带出来的。”

  乔珏正色道:“该娶亲的就得娶亲,可别耽误了自己。”

  游淼嗯了声,乔珏牵着他的手朝桥下走,两人走走停停,扬州的春光确实好,小孩子嘻嘻哈哈地闹,游淼见这大好景色,不禁整个人都懒了,也不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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