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庐山云雾(三)_青杏登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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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庐山云雾(三)

  苏禾闻言不由愣怔。

  言成蹊虽然依旧笑着,但不知为何苏禾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凉凉的,看着她的视线也显得意味深长。

  梨花奴正在她怀里舔舐自己的长毛,温热的舌头擦过苏禾的指腹。

  苏禾一把将它举到言成蹊面前,毛茸茸的大脸瞬间占据了深邃幽暗的桃花眼。

  “小梨花觉得郡主好看吗?”

  苏禾趁机揉了揉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喵——”

  梨花奴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苏禾立刻接口道。

  “你看,它说是。”

  “…………”

  言成蹊低下头去,无声地笑了。

  他身上总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少年的朗风月明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破碎支离。

  言成蹊将梨花奴从苏禾手中接过,放回石桌上让它自己睡觉去,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

  “忙了一整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禾眨眨眼睛,还想说些什么,“明日——”

  言成蹊的声音淡淡的,融在微凉的夜风里,朦胧地带着股让人心定神安的力量。

  “明日,有我。”

  言成蹊将苏禾送到门口便止步了。

  夜阑人定时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随意踏足一个独自生活的女孩的院子。

  苏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

  “我今日这么走了,跟着我去府衙的伙计们会不会……”

  言成蹊帮她抵着门扉,廊下挂着的防风灯亮着暖融融的烛光,光影里他长身玉立地静静站着。

  “近水楼的掌柜已经得到消息了,明日他自会去府衙领人。”

  言成蹊的视线扫过一地狼藉的屋内,眸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苏禾怎么会有…………

  很快他便敛去眼底的异样,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

  “晚安。”

  苏禾的院子里刚刚被县衙的人查翻过,箱柜妆盒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

  碰倒的椅子摇摇欲坠地倚着半开的柜门,就连苏禾养在窗边的折鹤兰都被人打翻了一盆。

  苏禾心疼的不行,这两盆折鹤兰是她用羊肉笼饼从一位农妇手中换来的。

  农妇不识得折鹤兰,这当作是路边杂草折来准备带回家中喂鸡,刚巧被苏禾遇到。

  苏禾见这两株幼苗鲜嫩青翠,便用自己做的朝食换了回来。

  她刚租下这个小院的时候,手头紧巴巴的,连个像样的花盆都买不起。

  所以只好从近水楼里借走了两个醋坛子,将这两株蔫蔫吧吧的折鹤兰养在了窗台上。

  好在,折鹤兰虽然开出的花朵形似兰花,却并不娇气,它的生命力比寻常兰花顽强的多。

  苏禾每日里给它浇浇水,晒晒太阳,这两株垂头耷脑的幼苗竟然都存活了下来。

  等苏禾手头宽裕了些,她便去集市上淘了两个老旧的青花瓷贯耳瓶。

  因为瓶身上的一只瓷耳在搬运过程中磕损了,原主人便将这一对青花瓷瓶低价贱卖了。

  瓶身上的烧制的花纹,是最普通的岁寒三友图。

  苏禾觉得她的折鹤兰,也同松竹梅一般,坚韧不拔。

  冬天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还奄奄一息的,没想到过完一个春天,竟然都开出皎洁的花朵来了。

  倒是很适合与岁寒三友比邻而居,于是苏禾将这对青花瓷瓶替换了原先的两个瓦罐,仍旧是摆在她正厅的窗案上。

  此时,左手边的一盆折鹤兰已经被人掀翻在地,青葱的长叶被皂靴踩断,只余几根细细的经络藕断丝连地挂在植株上。

  苏禾蹲在地上将整株折鹤兰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重新放回瓷瓶中。

  这只贯耳瓶仅剩的一支耳朵也被摔碎了,好在瓶身还算结实,虽然也出现了不少裂纹,但到底还能使用。

  苏禾没有去管屋里的零零散散的箱笼,她先将这两株折鹤兰重新放回窗台上,又提起一旁的小浇壶,给它们撒了些水。

  正要转身,苏禾的鞋尖踢到了一个硬物。

  不知什么人将这个巴掌大的樟木小盒扔在了门边,苏禾弯腰捡了起来。

  樟木盒式样简单,盒盖中间是一排榫卯的锁扣。

  盒盖已经被人掀开了,里头是一对和田玉双姝的长命锁,锁头上镂雕着一朵五瓣芙蕖花。

  苏禾看也不看地将长命锁塞回木盒里,重新扣上榫卯后,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立柜。

  这一整日都过得兵荒马乱,苏禾躺在炕上只觉得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

  白日里混进地牢时忐忑不安的心境,牢房里霉湿腐烂的臭味,钱统领的昆吾刀朝着她的后背刺过来的时候,带起的冰冷寒光……

  历历在目的一切,都像是打开的水闸,再也关不住了。

  许是真的累坏了,苏禾很快就沉沉睡去。

  梦中依旧是连绵不绝的火海和嘈杂喧嚣的人声。

  这个梦苏禾做了许多年,最近已经好些天没再做了,谁曾想,今日头又卷土重来。

  梦里的她仿佛是一个游魂,隔着琉璃罩子看着在火海中啼哭,奔走的人流。

  她想伸出手,可是她什么都碰不到,也无法挪动半步,只能远远地望着。

  这场大火不知是从哪里烧起来,顷刻间,硕大的一座宅子,亭台,水榭,楼阁全都置身赤红的烈焰之中。

  苏禾看见宅院里奔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妇孺……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细软,还有人都没来得及踏出门槛,便被倒下的巨大房梁挡住了去路,赤红的火舌张着獠牙,扑面而来,将他们都吞噬了进去……

  这间四四方方的宅子,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各个方位都是窜天而起的火光和沸腾喧嚣的啼哭,院子里的人挣扎着想逃出去,殊不知院外已经是金刀赤甲的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赤红弥漫的火光中,苏禾看见偏门的小巷子里,停着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几位嬷嬷正领着一名中年妇人和年轻女子,脚步匆匆,朝着偏门快步而行。

  嬷嬷拉开门,刚扶着那妇人和女子踏上马车,巷子那头突然传来铁蹄铮铮的嘶鸣声。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驾车之人已经狠狠扬鞭抽向马儿,妇人和女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坐稳,便被吃痛后,猛地窜出去的鬃马摔在了车厢。

  苏禾的耳朵里是从未停止过的尖叫和嚎哭之声,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剩下一个光斑大小的暗淡虚影。

  在喧嚣的火海里,苏禾清晰地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哭声,她循着声音在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潮里找寻,直到最后,在假山后头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这处小花园内的后墙根下,有个一尺多高的小洞,因为在假山后头,常年无人打理,周围早已被杂草覆盖。

  一位幼小的女童正被趴在洞口,她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洞外,可是后腰死死地卡在杂草之间,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女孩尖细的哭声憋在嗓子里,小脸涨得通红,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出了洞外,另一只却卡在洞内,正死死抠着墙檐,奋力朝外头挤。

  院子里的火势越发凶猛,燎原的热浪席卷过园中的楼阁,青砖红瓦一寸寸地倒塌下去,檐铃叮珰作响,在大火中发出最后的哀鸣。

  呼啸的火势无边无际地肆虐着,隔着一道小小的假山,朝着单薄的女孩蔓延开来……

  院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刀落在铠甲上,碰撞出冰冷清脆的声响,似乎就在耳边。

  女孩绝望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她细嫩的手腕被墙檐割破,鲜血横流,嫩白的颈子上青筋毕露。

  就在她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筋疲力尽的女孩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小手,伸向那人的袍角。

  救救我吧——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大火烧哑了她的嗓子,她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失去神志之前,女孩摸到了那人冷冰冰的锦衣。

  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攥住那片绛紫色的云袍。

  苏禾的手此时正攥着身上的棉被,用力之大,以至葱管般纤细的指节根根发白,泛着青色的血痕,她的整个手臂还在轻微地颤抖着。

  这是苏禾的梦魇,她醒不过来。

  眼角滑过的一滴清泪,无声地顺着鬓发没入软枕,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中的苏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烈火烹油般的火海之中,那层阻隔着她的琉璃罩无处不在似的,捆缚着她的手脚。

  苏禾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一点点地吞噬了女孩藏身之地的假山,在泼天烈焰之前,幼小的孩子就如同蝼蚁一般,孱弱得几无反抗之力。

  蚀骨钻心的疼,烈焰燎烤的痛,苏禾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处皮肤都暴露在火海之中,火舌一寸寸地啃噬着她。

  削皮挫骨一般的痛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辗轧着她的神识。

  琉璃罩子阻隔她的呼吸,窒息般的凝滞感,让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一刻,苏禾觉得自己仿佛与卡在狗洞里的小女孩共情了,她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

  救救我吧——

  可是苏禾知道,在这个梦里,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会救她……

  直到,一件冰凉的大氅轻轻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苏禾看不清周遭,只能感受到面前之人俯下身来,指尖轻盈地翻飞,帮她系丝绦。

  她的视野里猩红一片,可是苏禾莫名地就知道,那人是言成蹊。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

  他说:“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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