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党参黄芪汤(一)_青杏登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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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党参黄芪汤(一)

  这一日,言成蹊过得也不大开心。

  秦邝带回来的猪肚鸡汤,他只用了一勺后便丢开了,尽管用料上大体相仿,却不是他预料中的味道。

  许是叫这份猪肚鸡汤败了兴致,言成蹊午膳连同晚膳都用的不多,全便宜了梨花奴和秦邝两人。

  他亲自去寻了个白底青花的玉壶春瓶,将那枝缀满粉白色杏花的枝条插.进了瓶口。

  苏禾回来的时候,言成蹊正坐在一把直背交椅上,面朝石桌,描摹着玉壶春瓶里的杏花。

  他的肩膀单薄宽阔,背脊挺得笔直,长发用一根木簪拢起,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颈,微微朝前倾,低着头落笔于宣纸上。

  苏禾站在不远处看了许久,脑海中突然就冒出来一句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若是到了三月里,落英缤纷的时节,言成蹊坐在她家小院那棵杏花树下,周遭是纷纷扬扬,飘然而下的粉白花瓣,而他就像个玉雕的人儿般,安静恬淡地坐着,携一抹春色入画,该是多么美好的风景。

  终于等到他落下最后一笔,苏禾走上前来,欣赏了一番他的画作。

  工笔细描的石桌,石凳,还有精巧的玉壶春瓶和瓶中唯一一枝被花苞压弯了的杏花枝。

  简洁利落却也显得单调萧索。

  “等到了三月,满树的杏花都开放的时候,我想请你去我的小院里坐一坐,也帮我画一幅画,好不好?”

  苏禾握着他的画卷,莞尔一笑,清丽的笑容里缀满了春桃的明艳和青杏的稚嫩,如这夜风一般,凉爽宜人。

  言成蹊被她的笑容蛊惑,脱口而出。

  “好。”

  话说出口,才惊觉诧异,言成蹊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唇,长睫低垂,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色。

  苏禾却是已经转开了话题,“到入夏的时节,杏花谢完,便能结出一树的杏子,每年都吃不掉,今年我们可以做成糖霜杏干还有杏仁饼。”

  “啊,我还会酿酒哪,到时候酿一坛杏子果酒,冬天的时候就能喝啦……”

  言成蹊撑着头,听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未来的畅想,意外地一点儿也不觉得吵闹。

  苏禾所说的以后,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琐碎的小事,各式各样的吃食,甜腻的,酸涩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却让言成蹊发在心底地感到了温暖。

  他想,若是以后的每一天都能像苏禾说的这般充满烟火气,倒是有些盼头了。

  “……你知道慈幼局吗?”

  苏禾的语气突然变得沮丧起来,她抱着梨花奴,轻轻地揉着它软和的小肚子,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道很不公平,有些孩子为什么仅仅只是想活下去,都这么难?”

  “他们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孩子都要勤劳,聪慧,勇敢,可惜没有用。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更多的只是因为贫穷,父母养不起,地方不想管,国家管不了。”

  “我忍不住会想,每一个孩子应该都是带着父母的期盼出生的吧,既然生下她,又怎么舍得不要她,怎么舍得不爱护她?”

  “到底得是怎样的父母,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随便丢在路边,从此不闻不问,不管她的成长伤痛或者灾祸?”

  小鹿是在慈幼局门口被人捡到的,那个时候她才五个月大,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据说有人在前一夜看见一对中年夫妇,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走远了。

  慈幼局也曾经贴过许多次寻人启事,可惜从来无人问津。

  苏禾只是因为小鹿和慈幼局里的孩子们有感而发,原也不指望言成蹊回应她什么。毕竟这么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喋喋不休,而他安安静静地只做个听众。

  谁知苏禾说完这番话,过了好半晌才发现,言成蹊原本撑着脸颊的手,不知何时改成了掐着自己的额头。

  白皙清瘦的手背上,露出根根分明的青筋。大掌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鲜艳的红唇,薄唇微勾,那个笑容怎么看都不像是开心。

  反而显得讥讽又悲凉。

  “你……还好吗?”

  苏禾放下梨花奴,快步走到言成蹊的身边蹲下。

  苏禾这才想起来,他不也正是孤身一人远行至此,住在偏僻的小院里,只有一只小猫和一个护卫相随。

  看言成蹊的言谈举止,衣食用度,应当是大户人家出身。

  他这个年纪,本该常伴父母身侧,考取功名,成家立业的。如果不是父母早逝,家中亲戚对他不好,又怎么会孤苦伶仃地从江南千千迢迢搬到北边的小县城定居呢?

  苏禾局促地咬了咬唇,声音里充满了歉意和不安,低声道:“对不起……”

  她的指尖搭上了言成蹊的衣袖,轻轻扯了扯他的小臂,安抚讨好般得晃了晃。

  言成蹊慢慢放下了捏着额头的右手,抬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水光潋滟的眼波隔着朦朦胧胧的雾气看向苏禾。

  “我很好,这不是你的错。”

  他的嗓音低沉温和,春水般抚平了苏禾的不安,神色淡然,眼底只剩下一片宁静。

  “后日便是上巳节了,晚上我带你去拱辰大街看花灯,我们早就说好的喔!”

  少女脸上的烦忧消失了,一双清澈圆润的葡萄眼,闪烁着明媚愉悦的色彩。

  “嗯,说好了。”

  望着她的少年,眉眼弯弯,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漾着柔和温暖的光。

  第二日,苏禾向酒楼告了半日假。

  她按照许允润给的方子,炖了一锅党参黄芪汤。

  据许大夫说,丽娘因为年轻的时候吃了许多苦,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所以每逢月事总是手脚冰凉,腹中绞痛。

  党参可补中益气,养血生津,黄芪可益气固表,托毒排虚。

  正适合给丽娘补血养气,调理身子。

  正好苏禾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丽娘了,她还做了一盒子丽娘爱吃的榛子酥和芸豆糕,准备一并带去芳华铺。

  芳华铺开在甜水巷上,是一栋二层的小竹楼,一楼是铺面,二楼是丽娘平日生活的地方。

  芳华铺只卖一样东西,玉露膏。

  米白色的膏脂,散发着玫瑰的芳香,是南乐县的女眷们都爱用的养颜美容之物。

  据说这玉露膏是丽娘那位早逝的丈夫,家中留下的祖传秘方,用在脸上不仅能消除细纹,还能提亮肤色,让脸蛋白皙透亮,永葆青春靓丽。

  丽娘年过二八,却依旧美艳娇妍,正是因为常年使用这玉露膏的缘故。

  是以芳华铺的店面虽然不大,收入却是极好的。

  南乐县的太太小姐们人手不离一罐玉露膏,显然是爱极了此物。

  这一日下起了小雨,厚厚的云彩挡住了天光。

  甜水巷遍布各式各样的店铺,不过因为天气缘故,客人却是不多。

  苏禾到芳华铺的时候,大门敞开着,一楼的铺面里空无一人。

  丽娘并没有坐在门边的那张金丝楠木案桌前打算盘。

  苏禾心中讶异,外头下着这般大的雨,丽娘不在店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轻轻唤了一声“丽娘”,提着食盒迈过了门槛。

  一双干净的厚底木屐摆在门后,可见丽娘今日并没有出过门。

  苏禾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正好看到摊开在桌面上的账本,泛黄的纸页刚刚写上去的墨汁还没有干透。

  案桌旁放着一个粉瓷茶杯,里头还有大半杯正山小种的红茶,苏禾将手背贴在瓷杯上,还是温热的。

  人应该刚才还在。

  苏禾提高了嗓音,又唤了一声。

  “丽娘,你在吗?”

  说着便要往幔帐后头的竹阶上去。

  就在这时,苏禾听见二楼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好像是什么金石之物落在地上发出的动静。

  声音不大,却是在安静的小楼内听得一清二楚。

  苏禾心中“咯噔”一下,手心不由地开始冒出冷汗。

  她事后回忆起那时的感受,只记得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仿佛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顺着她的背脊飞快地蔓延至后脑。

  当下里,苏禾顾不得多想,她又喊了丽娘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往后头跑,掀开分隔内院和铺面的幔帐。

  握着竹梯的扶手,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往二楼冲去。

  她还没跑上二楼,便顺着竹梯的空隙,看见一个矮胖男人的背影,已经探出了半边身子,正准备顺着西南边的小轩窗往楼下跳。

  苏禾连忙追到窗边,那男人却是已经落了地,隔着云雾迷蒙的雨帘,苏禾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依稀分辨出,那人穿了件鼠背灰的马褂,捂着左手小臂,贴在墙根下三拐两绕地便不见了踪影。

  一瞬间的功夫,那人便消失不见了,轩窗旁的木框上,留下了几团鲜艳刺目的胭脂红血色。

  苏禾回过身,只觉得呼吸一滞,她看见丽娘已经倒在地上,脑后是大片大片乌沉沉的血泊。

  红梅一样的血迹,顺着白花梨木的柜子蔓延到地板上,丽娘身上那件翡翠色撒花月华裙早已染成了一片血色。

  红得那般醒目,那般刺眼,像是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着苏禾的理智,一阵阵恍惚的痛感,让她清晰地记得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种悲恸无法言喻,无法宣泄,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每一寸骨肉都叫寒冰冻住了似的,冷得让人麻木又清醒着疼痛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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