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_旧灯新湾by藤花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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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关于不想去上学的缘由,辛宛在回漱月里的路上编造了许多,从同学人际关系,到糟糕的成绩,但都一一给他推翻了。大概是经过了楚鹤飞两次对他的失望,他怕宋珩对他失望,也不想让宋珩觉得他是负担,是需要他操心的累赘。

  这种沮丧的心情让辛宛还是难过,回漱月里之后抱着球球哭了会儿,坏心眼地把眼泪都沾湿在软白的毛上,又心虚地抱着它洗了澡。

  宋珩是下午五点多钟回来的,还是熟悉的开门声,铅蓝色的外衣带着外面的温度。

  想了想,来到漱月里五六个月,最值得雀跃的时刻还是宋珩回到家那刻,像巴普洛夫摇起的铃。门一响,他就是七月金灿的湖面。如果迟迟不来,他就沉沉寂寂,无可盼望。

  然而他还是没能想出完美借口,他不仅嘴笨,创造谎言的能力也三流水平。

  晚饭保姆做的是叉烧煲仔饭,溏心蛋和叉烧淋上酱汁,又配上过热水的上海青。宋珩换了家居服,这才坐到餐桌旁吃饭。

  煲仔饭很好吃,但辛宛没办法把目光全部集中在米粒上,一颗心提溜着,跟等着审讯的犯人似的,宋珩却是迟迟没有问起,辛宛熬不住,忍不住先开了口,小声试探:“哥。”

  “嗯,”宋珩应道,“怎么?”

  “明天我也不想去学校了。”

  宋珩回答得很快:“好。”

  辛宛动作顿了顿,过了会儿又问:“我后天也可以不去吗?”

  “嗯。”

  辛宛捏紧了勺柄,低声:“那以后也可以不去吗?”

  宋珩语气没什么起伏:“好。”

  你怎么都不问问为什么?

  这几个字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他不敢问,怕从宋珩嘴里听到否定自己的话。辛宛不再追问,低下头,闷声吃着煲仔饭。

  夜里宋珩一直在阳台和别人打电话,他说话的时候很少,大多只是应声,不知道那头是谁,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辛宛洗漱的时候,突然想,宋珩的反应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情况,并且预备好了说辞。但又觉得自己好笑,想得太多。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劲,宋珩没必要对他学业那么上心,他们什么关系?不过一层亲戚。反倒是他一直大言不惭说要追求他,给他带去了不少麻烦。

  星期四,辛宛按生物钟六点半醒了,没有上学,在家里做了套地理试卷,说到底还是对学习存着点“说不定我行呢”的念头。再说,毕竟他是六中的学生,学校没有理由不让他参加考试。

  星期五,辛宛还是没有去学校。

  没什么事可以干,只是觉得百无聊赖,隐隐的不安、挺孤单的。宋珩很忙,总不能一直陪着他,但辛宛又觉得这是刻意的冷落。大概是人一闲下来就会多想,他之前从不会这么想。

  电视上频繁出现跨年演唱会倒计时天数,新的一年快来了。以往他都是和奶奶一起过,一般要提前几天准备好汤圆面子和馅,还要准备守岁,挺热闹的。

  在漱月里大多时候冷清,以至于他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快过年了。

  又是漫长的午觉,梦里什么都没有,睡到半截,手机震动声响起,辛宛闷哼了声,迷迷怔怔地接起来,听着了宋珩的声音:“在睡觉?”

  “在睡午觉……”辛宛眼皮直打架,“哥,有事儿吗?”

  “我书房里柜子的第二层放着一个蓝色文件夹,你帮我把第二页的资料拍一下发过来。”

  辛宛醒了盹,宋珩难得有事情要他帮忙,这给了辛宛一种难得的使命感。他撑着床坐起,揉了眼睛,说:“好。”

  他鲜少在宋珩不在的情况进书房,辛宛用冷水洗了把脸,清醒点后才去翻找文件,蓝色文件夹放在很显眼的位置,他拍了照片发过去,刚要将文件夹塞回去,忽的目光落在最底下的文件夹上。

  跟其他文件夹都不一样,是黑色牛皮外装的,上面还夹着金色捏的花夹,像是超市里卖的廉价巧克力的锡箔外装。

  这个金色的花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辛宛盯着那个封皮看,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个文件夹,文件夹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辛宛捡起了那个钥匙,看不出什么门路。

  就当把钥匙放回去。辛宛喉结上下滑动了下,小心翼翼地翻开文件夹。

  第一行是“辛宛”。

  辛宛愣了下,茫然地看了下去。

  “生日:1992年7月12日

  年龄:21岁

  奶奶罗贞玉,年龄69。

  手机号码:1386455342x(目前仍在续费,预计十一月停机)

  家庭住址:西湾市北京路与稻三路交汇处南400米453号花乡公寓13-4-302(已处理)(附:钥匙)”

  辛宛猜测这是类似学生档案的文件,纯文字版,文字编排得密密麻麻,只有不到一页,写得很简单,年龄,出生年月,对数字的那种障碍感再次拦住他,以至于他无法理解那串数字的具体含义。

  写了他的学历,大多都是客观而机械的描述,记录到六中后面人为撕掉了。还有奶奶的手机号码。

  辛宛犹豫了下,盘腿坐在地上,拨通了宋珩的号码。然而那边却是很快挂断了,短信发了过来:在开会,暂时不要打电话过来。

  辛宛生出了些歉意,不安地息掉了屏幕。

  他只是想问奶奶病痊愈与否,没其他意思,但似乎还是不招宋珩喜欢。

  辛宛垂眼盯着文件夹的侧线,突然想,那是不是先回到以前的生活轨道会更好?不要给宋珩带来那么多麻烦,也不要让他继续讨厌自己。

  文件夹拍了张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原位置,只是留下了钥匙。晚上宋珩回来也没有提到那个电话,大概已经忘记了。

  辛宛吃了药,却还是应景地做了梦,梦到了他奶奶,很朦胧的影子,花白的头发,可惜不是什么美妙场面,是他考差了被打的场景。

  钥匙放在枕头下,醒了后不知怎么跑到了枕头边上,在太阳底下折射出锈红色的哑光,辛宛拿着那把钥匙去挤薄荷味的牙膏,吃下半凉的三明治,又在写试卷时听到麻雀说话,锈迹和他手心的汗厮混。

  回去看看吧。

  辛宛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站起身。

  他不确定奶奶是不是已经回来,但那里总归对他是熟悉的,他可以在那里生活。

  只背了个帆布包,放着一部手机、充电线、数学纠错笔记本、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钱是积攒的零花钱,准确来说这些都是宋珩的东西,以后都会还的。

  球球没有带走,它趴在狗窝里,困顿地半张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看他,只当他要去上学,辛宛几乎挪不动步子,使劲揉了揉它的头,低头絮言了几句。

  “你以后肯定比我吃得好,”辛宛小声说,“爸爸会照顾好你的,你别忘了我,再说我也不是不回来了,如果你想,我回头带你走,好吗?”

  球球懒得理他,伸出舌头敷衍地舔了舔他的手指。

  辛宛又亲了亲它的耳朵,抬眼看到漱月里落地窗里朦胧的光,金色的水,波纹落在茶几玻璃纸的糖上,这是他短暂流动的乌托邦。

  看了很长时间,辛宛这才离开,轻声关上门。

  辛宛在出租车上企图睡觉,头枕在玻璃上,但玻璃又颠簸地撞他的头。

  司机是南方人,上车不到五分钟辛宛就分辨出来了,口音听不懂,说三五句话才能听懂一两个字,车里放着聒耳的流行歌曲。主驾驶座那儿窗开着一条缝,风尖锐地钻进来,去狂吻他右手夹着的半截香烟。

  “师傅,”辛宛睡不着,得大着嗓子说话才能听到自己声音,“还没到花乡公寓吗?”

  “快了快了,”司机也扯着声音,“小兄弟,不要急。”又问他:“小兄弟,去那个地方做什么,那个地方很老啊。”

  “我去找亲戚。”

  “哦,这样啊,”司机又朝窗外吐了口烟,“那是得多看看亲戚。”

  后来辛宛才知道司机是绕路了,从漱月里到花乡公寓顶多是二三十分钟的路程,他绕到了百货大楼,又绕过广场,多收了他十二块钱的车费。车里尽是流动的灰白烟雾,呛得辛宛难以呼吸,下了车后蹲在路边咳了半晌,刺冷风又让他觉得自己脸割出了血。

  花乡公寓的确很老了,白色的墙面结成块,爬山虎抓牢了窗户,辛宛却能真实地感受到那种熟悉的牵连感,他毕竟在这儿住了十四年,甚至不需要看楼牌号,几乎是凭本能就找到了十三号楼。

  楼梯上有堆积的纸箱子,六楼的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辛宛费劲搬了几个箱子,几乎是跑上了三楼,呼吸不稳。

  掉漆的绿色防盗门,辛宛抬眼看上面黄色的“402”牌子,伸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声,又敲了两三声,还没来得及拿出钥匙,门里传来了啪啦的拖鞋声,门嚯地拉开,辛宛心底涌出惊喜,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高兴的神情,女声就扑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敲个没完啦,”女人留着很长的卷发,嘴角有口红痕,睡眼惺忪,“敲个屁,找谁啊?”

  辛宛茫然地看着她:“你是……”

  “毛病,不知道我是谁还敲个没完,”女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走走走。”

  辛宛又抬头看门牌号,确定是402,皱着眉看女人,愤怒起来:“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你家?”女人笑起来,“弟弟,喝酒啦?”

  女人打了呵欠,不由分说地要关门,辛宛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疼痛几乎瞬间让所有情绪清醒过来,女人骂起来:“碰瓷啊?”

  辛宛疼得手直发抖,但却寸步不让:“罗、贞、玉,这是她的房子,你怎么会住这儿?我跟她住这儿的——”

  “放屁,我住这儿都住了两年半了小弟弟,你真逗。”

  两年半?辛宛觉得这个漂亮女人并不是好人,她满嘴跑火车,兴许是看他年纪不大,所以骗他也没有任何负担。辛宛死死扣着门框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不是你的房子,你该还回来的。”

  “那我欠你的哦?哈,”女人气得直笑,嘴角的口红痕也扭曲,“你找的谁?罗贞玉?”

  辛宛寸步不让地挡在门那里,防备而警惕地看着她。

  她盯着辛宛看了几秒,那张脸忽然又柔和下来,“算了,我跟你开玩笑的,罗贞玉是换地方住了,不在这儿,我带你去找就是。年轻人脾气真是大。不过你得给我钱,我不白跑。”

  辛宛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搬家了?”

  “没和你说吗,搬了四五个月了,”女人弯下身体去换掉拖鞋,又站直身体,“你这样拦着我,我怎么带你去找?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嘛。”

  辛宛犹豫了下,慢慢松开了手,刚想开口,肩膀却猛地被推了下,整个人失重跌倒,毫无防备地进了身后的纸箱子堆里,视野淹没住,关门声迅速重重地响起。辛宛大叫了声,浑身发抖地从挣从纸箱子堆里挣扎着爬出来,又去砸门,愤怒地喊:“你骗我!你不怕我去报警吗,你这是私闯民宅!”

  里面没有任何回声。

  辛宛恼恨地踩扁了一个小纸箱,深呼吸了两轮才算冷静下来,又庆幸还好他奶奶没回来,不然以他奶奶的脾性估计会更生气。该报警的!警察会处理私闯民宅的事情,辛宛福至心灵,攥着那把生锈的钥匙,刚要下楼,忽然听到了身后塑料袋的声音,窸窣拖拉,接着沙哑衰老的声音响起:“辛宛?”

  辛宛愣了下,回头看过去,逆着光看不仔细,只看到红色垃圾袋的透明光,大爷扶着楼梯慢慢走下来,又推了推老花镜离近了些:“没认错吧?”

  辛宛不确定地看着他。

  “哦,没认错,长得这么高,之前还能抱娃娃起来,现在可抱不起了,好高,成帅小伙了。咋个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啦?”大爷把垃圾袋放到了一边,若有若无的酸臭味钻出来,和楼道里的灰尘掺合在一起,脑中稀散的回忆想起,辛宛试探地叫:“李大爷?”

  “哎,哎!是我,是我,”老人笑起来,皱纹更深,“好几年没见咯。”

  辛宛一时不懂老人间的“好几年”算多长时间,含糊应着:“一直在上学,所以就没怎么回来。”

  “回来好啊,总盼着你这孩子回来,跟你妈走了得两三年了吧,老是见不着,昨个儿还念叨着,以为再也见不着你这孩子了。”

  辛宛疑惑:“……我妈?”

  ”对,对,”李大爷又去抓他的手,粗糙地摩挲他的手背,阳光照得眉毛都金亮,“跟你妈妈好啊,能多吃点肉,你妈妈赚得多。这回回来去席圣园的吧?也是到给你奶奶上坟的日子了,都好几年了,真快啊——”

  脑袋里猛的“嗡”的一声,长长的鸣响,眼里只看到那双干瘪的嘴唇张合,他猜测自己大概像只冻僵的鸟,没有进行任何思考,又听到自己发出的单调音节,重复着他的话:“上坟?”

  “这得第四年了吧,你奶奶都走了四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好像是跟昨天发生的似的。”老人叹了口气,又咳着笑了笑:“也都过去啦!”

  辛宛觉得自己牙齿在打战,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什么意思……”

  语气里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老人误以为他是着急了,忙说:“娃娃急着去席圣园吧,哎是我这老头子忘了这码子事,那边关门得早,我不耽搁娃娃时间。”他眼神慈悯:“回来记得找爷爷吃饭,爷爷给你做红烧肉。快去吧孩子。”

  辛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楼的,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跑,脑中的话翻来覆去地就那么几句,在骂,在恨,瞎说什么。

  怎么可能?

  他愤恨指责起那个大爷,恼恨他恶毒的话。

  但是手在抖,或许是因为手背的淤伤,脑袋里嗡鸣还没消失,闻到砖块的味道,车尾气在他眼前成了双眼睛,他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去哪儿啊?”

  “席圣园,”辛宛听见自己说,“去席圣园。”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晦气地啧了声。

  出租车里开着暖气,然而辛宛还是在瑟瑟发抖,他掏出帆布包里的手机,手机电量冻掉了很多,只剩20左右的电量,还有几通未接来电。辛宛来不及看那些未接来电,对着拍下的纸条一个个输入号码,输了好几遍才成功按下拨号键,小心翼翼地把手机屏幕贴在耳朵边。

  那头很快回应了,机械冰冷的女音:“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怎么停机了?

  辛宛再度慌乱起来,手都在抖,眼睛死死盯着屏幕,脑袋里一团乱糟,又再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那边说:“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都是那个女声。

  理智摇摇欲坠,辛宛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味,他还是一直在拨号码,好像是悬在线上,必须不停地拨号码,不停地朝前走,才能不至于跌倒摔碎,汗珠甚至濡湿到眼睫上,像他在哭,阻挡住他看清数字。

  接啊,倒是接啊。

  快接啊。

  什么也不用多说,说“喂”也好,别那么小气。

  冷汗涔涔地冒,连车停下来都没注意到,司机敲了敲玻璃窗:“到了,下车了,二十五块钱。”

  辛宛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笑得太勉强,像在哭:“师傅,席圣园是做什么的?”

  司机像看鬼一样看他:“你自己来这儿你不知道这干什么的?”

  “不是墓园吧,听着像公园,饭店,我知道有家饭店叫中华园……”

  司机神色变得莫名其妙,摆了摆手:“你说啥就是啥,先给钱好吧,我急着回家买菜。”

  之后那段记忆全是白色的,飘忽的,辛宛不记得自己怎么下的车,只记得腿脚软得要命,冷风把他冻僵住,连草叶都能把他绊倒,然而他还在跑,累得喘不上气,汗水洇衣服,黄昏血红地照在他的瞳仁里,也照在“席圣园”三个字上。

  “来了啊,”门口的护卫没有拦他,“得快点,要关门了。”

  跑了太久了,太累了,辛宛没有力气再去跑。他看到无数座墓碑,灰白地埋在绿草里,不可能在里面的,怎么会呢?然而他还是在走,只是呆滞地走,看那些黑白的照片,看到红紫色的黄昏,也看到鸟粪。

  不知道走了多久,辛宛忽然停下,盯着那块缺了一块左边角的墓碑和上面的照片。

  一张在笑的黑白照片,左侧烫金的“罗贞玉”三个字。

  苦苦维持的理智彻底溃烂崩掉,像有把重锤将他锤散架,脑中嗡鸣,眼前搅动颠覆,辛宛腿彻底软了下来,整个人直直跪在那座墓碑前。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这么久才更(滑跪

  这章的话应该能看出来了吧Orz,用沈游的话来说,宋珩不能永远给他制造假象,只有辛宛自己看到,他才会相信失忆的现状。

  这章挺难写的,改了好几遍,如果还是不能理解的话别骂角色骂作者吧,是我太菜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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